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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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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那張臉糊滿了鮮血,在記憶中扭曲變形。腦袋裏刮起風暴,翻滾著碾壓著,不斷有東西被沖上來又沈下去,她被裹挾著,壓成了薄薄的一片,身體空空蕩蕩的,像失去了什麽。

“阿娘……”昭昧忍不住輕喚,慢慢睜開眼睛。

“公主。”李素節的聲音響在耳畔。

周圍漆黑一片,過了一會兒,眼睛適應了光線,昭昧才看清她的臉,接著,觸碰到她沈甸甸的視線。

昭昧全身一顫:“我娘呢!”

李素節說:“我們逃出來了——”

“我娘呢!”昭昧扯著她的衣領:“我記得,我記得……”

她不說話了。

腦子裏一片空白。她什麽也不記得了。她抱住腦袋努力地想,可除了臺階上拉出的那道長長人影,她什麽也想不起來。

“素節姊姊,”她茫然擡頭:“發生了什麽?”

李素節面露不忍,避開了她懵懂的目光。

可昭昧死死捕捉她的視線,扳住她的臉面對自己,問:“發生了什麽?”

那眼神能刺穿一切遮掩。

李素節抿了抿唇,輕聲說:“都……去了。”

“誰?”昭昧問。

李素節艱難地回答:“陛下,還有……”

“不可能!”昭昧打斷她的話。她站起身,無措地走出幾步,又折回來,試圖用居高臨下的氣勢壓倒李素節,一字一字地重覆:“這不可能。”

李素節仍舊坐在那裏,目光很低很低。

昭昧慢慢蹲下去,目光越來越低,眼圈越來越紅:“這不可能啊……這怎麽可能呢?她可是說出那樣的話的人啊。什麽以身殉國,只有蠢貨才會那麽做——要活下來不是嗎?不管發生什麽,都要活下來啊!”

“她應該是那樣的人啊!不管怎樣都會活下來的……”她跪在地上,泣不成聲:“我的娘啊……”

數不清多少次,嘴上說著再也不理她,可很快又像什麽都沒說過那樣去找她。總是沖她發火,總是看她不順眼,總想惹她生氣,覺得她管這管那,是天底下最麻煩的人。

但也是天底下陪她最久的人。

這世上,她第一眼見到的是她、第一次聽到的是她、第一聲喊的也是她。

十二年,天天相見,那些相處構成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
所以才會覺得她最討厭。

才會氣她,為什麽不像父親那樣偶爾見一面、只帶著她玩耍,卻要逼著她學這學那,害她常常氣得咬牙。

可是,她所有的回憶也都是她。

她曾握著她的手寫字,她的每個字裏都藏著她的筆跡;她曾為她掖過被角,幾次把她的手臂埋進被窩裏;她也曾在她從樹上跳下時張開雙臂,後來手臂脫臼,還安慰說沒關系;她還說——

你是我最驕傲的孩子。

“簡直是廢話嘛。”她突然擡頭,想對李素節笑,可嘴角越來越低:“她只有我啊,不是我,還能是誰呢。”

李素節看著她,喚:“阿昭。”

她的聲音很輕,卻有千鈞之力,頃刻間閘門打開,有什麽咆哮著沖出來。

昭昧胸口鼓動著,陡然爆發出動物一樣的哀嚎:“娘啊——”

聲音截斷在李素節的掌心,她把昭昧按進自己懷中。

昭昧一口咬上她的肩膀,吞下了所有未盡的嗚咽。

她埋在李素節的肩頭,發著抖,淚水很快把衣襟濕透。

李素節拍著她的脊背,輕聲說:“要活下去。”

良久,昭昧聲音嘶啞:“我會活下去的。”

而且,要活得比誰都好。

天空仿佛鐵幕沈沈地壓下來,壓得人喘不過氣,黑夜吞噬著四周,像濃稠的沼澤。

可她擡起頭,發現天上竟然是有星星的,又高又遠,而且璀璨得發光。

她深吸一口氣,擦掉淚水,問:“我們這是在哪兒?”

“還在宮裏。已經有三道宮門被攻破,現在所有兵馬都集中在西門混戰。”李素節說:“賀將軍救了我們。”

“賀將軍?”昭昧怔住,滿面驚喜:“他回來了?”

李素節露出放松的表情:“是。”

昭昧環顧四周,不見他人影,問:“他在哪兒?”

李素節說:“他一會兒就回來。”

“有他在,我們一定能逃出去。”昭昧抓著李素節的手,激動問:“他是不是去調集人馬了?”

李素節表情微收:“……不是。”

昭昧從她臉上看出什麽,問:“那他去做什麽了?”

李素節打量著她,一時沒有開口,可很快昭昧就知道了答案。

她看到不遠處賀濤正向這裏趕來,懷中還帶著個什麽。

“您醒了。”賀濤松了口氣。

“……嗯。”昭昧見到他懷中的男孩,有一堆話將要出口,硬是咽了回去。強迫自己移開視線,問:“怎麽走?”

“我們需要兵分兩路。”賀濤道:“梅五,你帶一隊人馬護送公主離開。”

一名年輕將領站出來:“是。”

他走到昭昧身前:“公主,請隨我來。”

昭昧站著不動,問賀濤:“你呢?”

賀濤還沒開口,昭昧上前一步,逼近他身前:“我是大周的公主,你不保護我,要去哪裏?”

賀濤頓了頓,說:“濤有命在身。”

“命?”昭昧嘲諷:“阿耶不在,你哪裏來的命?”

賀濤低頭勸道:“公主,此地不宜久留。”

昭昧偏不肯放過,道:“他嗎?他不過是個病秧子,再怎麽保護也活不長久——”

“公主!”賀濤厲聲打斷,旋即緩聲:“請您慎言。”

“對,我是公主!”昭昧不甘示弱,揚臉盯著他:“憑什麽?阿耶最喜歡我,阿娘根本就不認他——他憑什麽?”

賀濤一副恭順模樣,像不曾出言不遜:“他會是大周的太子。”

昭昧以為聽錯了:“什麽?”

賀濤不再多言,向昭昧躬身行禮,便要離開。

擦身而過時,昭昧拉住了他的衣袖。

她不轉身不看他,只說:“別走。”

耳邊響起一聲嘆息。賀濤無奈地吩咐:“梅五,保護好公主。”

只有這句叮囑。而他,依然要走。

昭昧轉身:“站住!”

賀濤停下腳步。

“我要你留下來。”昭昧說:“你是我師傅不是嗎?你應該留下來!”

“是,我是您的師傅,但是,”賀濤沒有回頭:“我更是大周的將軍。”

昭昧緊盯著他的背影:“難道我不是大周的公主嗎?”

“……不,您當然是。”

他這樣說著,卻邁出前進的腳步,帶著浩浩蕩蕩的屬下,一步一步,走出昭昧的視線。

昭昧站在那裏,一動不動。

梅五上前幾步說:“您放心,某一定會保護好您。”

昭昧動了動,像覆活的雕塑帶著堅硬的棱角:“保護好我?不然呢?你去死嗎?”她輕笑:“可惜,那又有什麽——”

李素節拽了下她衣角。

昭昧猛地咬住牙齒,別開臉。遠處的火光刺痛她的雙眼,她又轉頭,逼自己去看梅五、看他身後那可憐的幾十個屬下。

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,也映入他們的眼簾。梅五的眼中像有火焰安靜地燃燒,他折下雙膝,向她俯首,鄭重道:“某,誓死守護公主。”

昭昧嘴唇抿得死緊,又松開,道:“你最好說到做到。”

她越過他走去。

幾步後,梅五仍跪在那裏。昭昧轉身:“還不走?”

梅五回神,趕上幾步,喊一聲公主,說:“事急從權,請允許某背您前進。”

她的年紀有些尷尬,不夠小,李素節抱不動,又不夠大,似乎不能獨自趕路。

昭昧說:“我自己走。”

梅五道:“我們需要走很遠的路——”

昭昧說:“我自己走。”

梅五沒有再勸,在前方帶路,說:“第一道宮門破開的時候,賀將軍就下令集中全部兵力守護西門,確保我們留有退路。目前西門仍在戰鬥,我們可以趁亂逃出。”

昭昧腳步一停,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走。

李素節問:“我們要從亂軍裏沖出去?”

梅五點頭:“是。其他三道宮門已經被逆賊控制,不允許任何人出入。”

“可是,圍三缺一,”李素節說:“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是故意引我們上當?”

“那又能怎樣。”昭昧開口:“我們還有別的路嗎?”

李素節問:“皇宮難道沒有密道——”

“素節姊姊。”昭昧說:“即使有,他怎麽會知道。”

李素節嘆了口氣:“這太危險了。”

昭昧拉住她的手,李素節回握她,用了點力道,讓彼此都能感知這存在。

“素節姊姊,”昭昧笑了下,轉而說起不相幹的事:“你怎麽還帶著它?”

她說的是那只燕隼。它在籠子裏長大,本來就沒長開,受傷後不能移動,籠子就又小了幾圈,帶起來並不麻煩。只是她們在逃難,帶著一只鳥,還是一只半死不活的鳥,實在奇怪。

但李素節說:“如果扔下它,它一定會死。我不想它死。”

昭昧不能理解。

李素節有些緊張,提籠的手攥起來,說:“它傷得很重,不會有動靜的。”

它的確很安靜,一直躺在那裏,幾乎不動,只有胸口的起伏和兩腳偶爾的抽搐證明它還活著。

它竟然還活著。昭昧心道。

逆賊尚未完全控制宮禁,又遠不如她們了解內裏情況,趁著混亂,她們來到西門。從這裏開始,人馬往來明顯密集,金戈交錯,錚然作響,火把叢叢,照得亮如白晝。

梅五遞給她們一身裝扮,壓低聲音對昭昧道:“您在這裏稍等,某先去奪兩匹馬來。”

交代幾句,他就帶著另外三人,貓腰躥了出去。

宮中不需要沖殺,馬匹不多,騎馬的多是兵長。但四人勇猛,殺進兵群,奪了三匹駿馬。昭昧和李素節已經套上盔甲,在留守士兵的護送下靠近戰團。

這裏是大周的最後一道防線,集中著全部兵力。所有人頑強抵抗,他們顧不上結果如何,也知道只有死亡一個下場,但依然選擇死在戰場。

廝殺激烈,無人在意兵馬中多出的人。

眨眼間,昭昧和李素節上馬。梅五迅猛揚鞭,駿馬一聲長嘶,散開四蹄,悶頭沖出去。

“抓住他們!”有騎兵高喝。

一層又一層人湧上來,生生截斷去路。梅五扶穩昭昧:“公主,請抓緊我。”

昭昧全身都繃緊了,一切感官都遲鈍起來。手腳僵硬,除了抓緊梅五,不知道還能做什麽,睜大雙眼,除了鋪天蓋地的敵人,什麽也看不見。

心臟在胸腔裏劇烈跳動,每一次刀劍襲來時,都要蹦到嗓子眼。那跳動太強烈,整個身體也跟著戰栗起來。

可刀劍越來越多。他們發現不能攻克梅五,便對準了她這個弱點,每當梅五占據上風,他們就圍魏救趙,逼得梅五來救昭昧,將優勢敗得幹凈,前進得舉步維艱,連馬身上也多出密密麻麻的傷口。

昭昧抽搐般躲過砍來的一刀,發覺身體已經沈得要動彈不得。十斤盔甲既是堡壘,也是累贅,而她總是反射過猛,又平白浪費許多力氣。

再這樣下去,馬會死,她們也要困死在這裏。

昭昧緊張地攥起手,冷不防一痛,竟被綴成盔甲的魚鱗片割破了手指。

明明是很小的傷口,卻鉆心的疼,比身上那些刀傷更厲害。

正是這尖銳的痛,令她麻木遲鈍的感官恢覆運轉。她發現自己受了傷、流了血,更重要的是,會死的。

她會死的。

再這樣下去,她會死!

這是戰場,所有人都在戰鬥。

戰鬥,或者,死!

她的眼中依然只有敵人,但是,她松開了手。

“公主!”梅五時刻關註昭昧,察覺不對立刻出聲:“抓住我!”

昭昧像沒聽到。

“公主!”梅五喊破了聲,稍有分神,倉促接招,“嘣”地一聲,手中刀斷成兩截。

可此時正有攻擊向昭昧當頭落下!

他立刻向腰間另一把刀摸去。

但摸了個空。

鏗——

鳴聲回響。

昭昧拔刀出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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